十天之后，5月20日。 在这段日子里，莉莉发觉第二大队真是闲得令人发指。这支大队在之前苏联的冬季反攻中战绩卓著，光汉斯一人就敲掉了四十架敌机，这差不多是苏联在整个中部战区损失飞机的十分之一。红军战士再顽强也需要休养生息，德国人则趁此时机尽情放松。继莉莉之后，京特又宣布，他那在其他联队当空军辅助的表妹会来玩几天。眼看着5月22日即将到来，本已进入高度警备状态的莉莉都快被这接连一串事搅晕了。 赫尔加·希莫尔小姐是个棕发姑娘，一双小鹿似的同色大眼睛嵌在瓜子脸上，和她表哥一样，整个人透出聪慧，只是没有京特身上那股宽厚气质。 汉斯将客人引到了他们中队的休息室——其实也只是小木屋而已。男人们忙着叙旧，莉莉在旁边时不时插一嘴，却没与赫尔加直接说过话。听上去她和汉斯也是老相识，审视的目光还总是落在莉莉身上，这点让她很不舒服。 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，京特建议下盘棋，汉斯还举手赞成，气得莉莉在心里暗骂德国佬闷骚无聊。要知道，她打打扑克还行，国际象棋是完全不会，小学时学过一年，连规则都没记住；而赫尔加小姐显然是个中高手。眼看两个男人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局，为了掩饰尴尬，站着观棋的莉莉只好闲闲与赫尔加搭话：“那个，希莫尔……？”她想起自己不了解空军辅助的军衔，只好停下。 赫尔加刚要开口，刚开局的汉斯和京特同时转过脸来，京特的目光从他表妹脸上转向汉斯，笑着不说话。 汉斯也笑了笑：“莉莉，你叫赫尔加就好。” 莉莉扬起眉毛，不确定希莫尔小姐是否愿意，她自己还不想这么亲近呢。 对方却已开口：“就叫我赫尔加吧。” 莉莉露出社交式笑容，尽量友好的伸出手：“那么，赫尔加，我们不如……” 还未说完，赫尔加打断她：“伯恩克小姐，那我也叫你莉莉吧。” “好……的。我是说，反正他们下棋也怪无聊，不如我带你去看看落脚的地方。” 二人走出休息室，气氛登时尴尬起来。莉莉绞着手，只好先打破沉默：“你大老远的跑来看京特，也怪辛苦的。” 赫尔加淡淡道：“他是我表哥，但我们从小比亲兄妹还亲。我看他，是自然的，无所谓辛苦不辛苦。” 莉莉：“……” 这个话题不成功，赫尔加悄悄打量莉莉，她正埋头走路。哼，这么个大小姐心里，恐怕把她自己跑东线看成了多伟大的壮举。“谁也没想到，戈林元帅家的一位千金，会放下在柏林医院的机会，大老远来这鬼地方，为了一个少尉……还是作为元帅先生的长辈。” 莉莉脑子拼命转，想知道这位小姐究竟什么意思。她这人多少是有几分天真的，平素对不好惹或懒得理会的人，要么回避，要么装疯卖傻，结果落了个假清高的名声在外，其实她是真的不擅人际。但是赫尔加小姐近在眼前，还是潜在情敌，莉莉不能装失聪也不能犯二，只好说大实话：“我……喜欢汉斯，只要有他的地方，不管条件好坏，我都不在意。汉斯现在也是明星飞行员，我外甥……戈林元帅也是很满意的。” “是啊，他现在是帝国明星了。的确，门当户对，模范婚姻，万人祝福。” 莉莉被她语气中的落寞弄得有些尴尬。“你不是也有男友了，我听京特说，他在党卫军，还是个中尉呢！” 赫尔加重重踏上一节楼梯，声音里蓦地染上了火气。“没错，我很喜欢他。如果是我喜欢的人，我便会和他在一起，管他是个无名小子，还是万众瞩目的飞行英雄。无论我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，还是个普通助手，我都愿意陪着他，每天相濡以沫，只希望他能开心，不要受不知道哪门子相思愁！”这个莉莉伯恩克，她占了汉斯还不够吗，还要哪壶不开提哪壶，要知道，她根本就对那党卫军男友无所谓爱情。 可莉莉完全不明究竟。她别别嘴，清清嗓子。“对了，赫尔加，你来的仓促，今晚只能委屈你，和我挤一间房了。你放心，明天准能收拾间屋子给你，对，叫人给你要找间大的……” “感激不尽，麻烦你了。”赫尔加在莉莉的屋里踱了一圈，不置可否。莉莉跟在她身后走出去，又是一阵难堪的静默，在莉莉考虑遁地时，谢天谢地，汉斯和京特出现了。 “小姐们，你们俩这一圈，是转到哪去了？我和京特下完一盘，他太臭，一下就被我杀得丢盔弃甲，”他笑笑看着京特，“结果你们俩也不回来。” “赫尔加，晚餐时间快到了，你需要去换身衣服吧？队长，跟我去趟医务室，维斯医生要向你汇报。”莉莉赶快找借口把汉斯拖走了。她本能的觉得，不能给赫尔加和汉斯制造共处机会。 其实压根没有什么汇报。莉莉只是想对汉斯吐槽，不想汉斯皱起眉头：“没正经事，我们还是赶快去吃饭吧。我晚上还要给下面布置任务，赶时间。” 说到“布置任务”，他的眼睛不自觉瞟了莉莉一眼。心虚。这个词浮上她心头，接着是赫尔加的脸。莉莉使劲摇摇脑袋，声音里却再没有了温度。“那好吧，我们回去。” 一顿饭吃得她心神不宁，赫尔加偏偏还与她表哥和汉斯言谈甚欢，莉莉对那些高深话题完全插不上嘴。真可怜，她不了解德国哲学，不懂康德和海德格尔，要大谈马克思主义倒可以，可莉莉还不想进集中营。到最后，她忍无可忍的打断了汉斯：“你不是说，还要去布置任务吗？” “什么？哦，对。”汉斯站起身，对京特使了个颜色。“那我先走了。” “我要跟你去。”莉莉也站起来，亲昵的凑近他耳朵，低声道：“汉森，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……” “咳咳。”汉斯挣开她，脸微微发红，“听话，这次不行。你们慢慢聊。估计没那么快回来，你早点睡吧。” 装小娇羞失败的莉莉只好气鼓鼓的坐回去，迎接的是赫尔加嘲讽的目光。汉斯刚走出去，她抛下一句：“我也有点事，先告辞了。” 莉莉垂下头，膝上的裙子被抓起旋涡。 她千变万化的表情尽收京特眼底，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：“莉莉，这一段很平静，伊万们也不敢来，我带你出去转转吧。你肯定还没看过这样美的星空。” 她对此毫无兴致。星星，把它们全部打包扔进海里吧。她要回家，回现代，对，只要再忍两天，救下汉斯施特雷洛，然后就能抽身而退了，管他和什么赫尔加还是奥尔加在一起，反正什么都没有意义。 五月的苏联夜晚是最美好的时刻。天空仿佛被刷洗过一般清新，闪着磷光的星星在这无垠的黑天鹅绒上编出繁复的织锦。下面，在苍穹与大地衔接的模糊不清处，散布着零星灯火。 京特开车带莉莉去了机场外的草原。他们躺在吉普边，一杆步枪放在京特身旁。见莉莉长久的凝望着远方，他悠悠开口：“你知道吗，从我认识汉斯起，他就总说一个‘莉莉’，当时我们还不熟呢。” 莉莉转眼向他，表示自己在听。 “是1940年末，我们还在后备航空团。那时候，白天训练很忙。可晚上一说有什么玩的，大家还是马上就来精神。光是为了评莎拉·莱安德还是玛琳黛德丽漂亮，就能争上半个月。我们当时可真够无聊的。”京特自嘲的笑笑。 莉莉闷闷的问：“那汉斯呢。” “可是汉斯好像对这些，没什么兴趣。除了训练，他就整天抱着他的日记本看，也不写。直到有一天，隔壁中队的霍斯特沃尔特少尉——你认识吧，他发现了这小子的秘密。” “是什么？”莉莉抱膝坐起身。 京特也起来了。“是照片！上边是个很小的小姑娘，头顶扎着蝴蝶结，坐在秋千上不知对谁笑。”见莉莉无语，他兴奋的继续：“然后啊，霍斯特当时就傻了，施特雷洛这家伙怎么都有女儿了！可他又不好意思问，当时跟汉斯也不熟；结果是，不出几天，整个基地都知道，汉斯不但结了婚，连孩子都有了。那些女助手们可伤心啦！”说到这，京特回忆起当年的荒唐，自己先笑起来。 莉莉强忍住笑，一本正经的问：“然后呢？” “然后，当时有个姑娘喜欢汉斯。一听这消息，伤心得不行，七拐八拐的，叫人来打听是不是真事，最后问到了我头上。我想了半天，觉得还是帮着问问吧，反正施特雷洛脾气也好。”莉莉鼻子里哼了一声，京特似乎没听见：“他说那就是他的心上人，打开了那本宝贝日记给我看。原来除了小姑娘，还有一张照片。你知道，就是那种报纸上剪下来的，很模糊也很小，一个姑娘在远处露了个脸。我连相貌都看不清，他却能断定，那就是她。” “是谁？”莉莉无意识的抓住一拔草，紧紧盯住京特。 “瞧你急的。汉斯告诉我，这个人叫莉莉伯恩克。” 莉莉的脸在京特的目光下烧起来。她埋首膝盖间，手指不断折磨着无辜的青草。她真想为甜蜜的喜悦欢笑，能得到自己最爱的男人如此深情，多幸福啊；可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，那是莉莉伯恩克，不是你。汉斯爱的是莉莉伯恩克，不是你……哦，她嫉妒这具身体的主人，嫉妒得发狂。 “京特，”她的声音若有若无。“你觉得汉斯喜欢的是现在的我吗？还是，仅仅是他童年记忆里的那个姑娘？” 京特自以为了然。“看，你又胡思乱想。赫尔加以前是喜欢过汉斯，他们现在也是朋友，但是汉斯心里有你，她也明白。现在她也有男朋友了，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党卫军中尉。他们挺好的。” “真的么。”她的声音里有几分苦涩，其实她已经信了，汉斯的什么事她都相信；何况，是否真实，又与自己何干呢。莉莉伯恩克，不是你。 他无奈的笑笑，点头。 莉莉不再说话，又仰首望起浩瀚星空，多美啊。“京特，家乡的人们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星星。”过了许久她才重新开口，“德国人和苏联人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星星，一百年前的人和一百年后看到的也是这些星辰……我想跟着它们飞走，这样就自由了吧。” “你看远处，那些零星灯火。那是奥廖尔的居民，他们害怕空袭，所以夜里不敢开灯。而我们，其实也不敢乱照明。我们击落伊万，自己也要做好随时死去的准备。战争就是这样，没有人能超脱它而自由。” “那怎么办？” “那就只好更努力的作战，祈盼它快点胜利吧。我都计划好了，等仗打完，我就去向我的姑娘求婚，去科隆上大学，然后我们会住在我的家乡特拉本，推窗就有开满玫瑰的花园，远处是蓝宝石项链般的莫泽尔河……”京特的双眸熠熠生光，莉莉憧憬的聆听他的描绘，心驰神往。 “对，等战争结束，我也要过这样的生活。”我想和你在阳光下，花园里开满我种的红玫瑰和百合，我们手拉手，你带着我旋转，我和你一起跳舞。莉莉决定把这个想法记在备忘录上。哪怕汉斯不知道，想象也是美好的。 “时候不早了。我们回去吧。”他背过身，专注擦拭起被夜露打湿的枪。 回到基地，已经临近午夜。莉莉发现自己的房间暗着，以为赫尔加睡了。待她轻手轻脚进去，才发现里边空无一人。幻想带来的愉悦登时一扫而空，她无法控制的想到汉斯，和赫尔加。只剩一天了，你会得救，而我将自由，从此两不相欠。一定会是这样。 夜间的寒意教她发起抖来，莉莉只好赶快缩进被窝。真的很冷，从脚趾到心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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